折柳为簪

【墨拂】人间春(8)

   “哎呀皇姐!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拂容沿着墙滑下去,两手环住自己前胸呈一个自我保护姿势。

   “没有吗?”幽兰提着裙摆蹲下去凝视他,“你因为他闹出过多少荒唐事,需要姐姐再给你细细讲讲吗?”

   “所以,”拂容低头避开她的眼神,“皇姐你看得出来我喜欢他对不对。”

   “岂止喜欢,”幽兰恨铁不成钢,“我看你是喜欢疯了。”

   拂容半张脸埋进臂脖里,小声应了。

   幽兰精准捕捉到了这声叹息似的承认,一时噎住,仰头吐出一口浊气,软了态度靠到他身边。

   “拂容,你知道他是什么人的,对吧?”

   “…知道。”

   “既知,你又何苦?且不论他已身死,此生再无与你相见的可能;纵使他还活着,他又还有几个年头可活?又纵使他命硬活得长久,他已心属碧苍王沈璃,心中如何放得下你?再纵使他能看得见你的好愿与你携手,他一灵界前朝余孽之子,坑害数千将士百姓性命的无耻叛徒,拿什么配你这位仙界的金枝玉叶?”

   拂容被这一连串“纵使”堵得哑口无言愁肠百转,原本用来搪塞他皇姐的借口却最终刺向了自己,像是他原本站在悬崖边给幽兰递了根绳让她留心点拽住自己好使得她不去关注自己为什么会在悬崖上,结果幽兰不仅没把他带离悬崖,还用那根绳把他缠得结结实实勒得喘不过气。

   “皇姐你…真是如此看待他的?”

   “…不是我,是仙界诸仙,包括皇爷爷在内。”幽兰说的是一等一的实话,而拂容,甚至于墨方自己,又何尝不是心知肚明?

   在凡间小院的藤椅里躺了几天,就能趟出一个平等和谐的假象来么?

   诸多心事一齐涌上拂容心头,绞得他心抽痛,眼尾飞上一抹红。

   “其实在我看来,墨方是天字第一号可怜虫。他选不了想做的,抗不动所厌的,守不住所有的,得不到所爱的,更还不清所欠的。他这一生啊,我都不能说他活得苦,”幽兰撇撇嘴,“我觉得他根本没在活。”

   ——没在活。

   字字穿心,句句断肠,幽兰每多说一词,拂容眼角便更红一分,到最后圆珠滚落,泪沾裳衣,白金锦袖洇开淡墨,融入漆黑的夜里趋于无痕。

   “可是我想他活。”一句三叹,水汽氤氲。

   幽兰再重重叹口浊气,把难得脆弱的弟弟搂进怀里轻轻拍着背安抚。

   “你看,你明明知道,只能是你‘想’。”

   拂容攥着两个人叠在一起的衣衫,尽力克制着令人心碎的抽噎声。

   幽兰静静陪着他折腾。


   墨方近来在尝试新事物——木雕。原因无他,拂容走之前又去门前转了一遭,掰了杂七杂八造型各异的一堆树枝回来,指着它们对他说要是他想多养点树陶冶情操可以尽情发挥。

   墨方不想种树,又莫名不想让它们烂在院里,就无聊地取了小刀削起来。

   这是项一等一的技术活,墨方养了许久的病如今精力倒是跟得上,只是实在手生,拂容找的也不是专供雕饰用的木料,是以第一根直接从长长一条变得七零八落,墨方沉着脸把它们围着那株他刚浇完水的树插了一圈。

   墨方行军作战舞刀弄枪的一双手生了不少茧子,久握起刻刀来也没什么钝痛感,清醒时在石桌前一坐能有半日,最开始粗制滥造的木制棋子也能变成后来等比缩小的长枪模样。

   日子虽久,墨方对于灵界一切却依旧记忆犹新,那些他久不能忘怀的东西全都融在这一柄他注视近千年之久,铭记每一处细节的长枪中,温情与罪孽混杂着浇铸出花纹,将他的心脏贯穿。

   墨方把刺通今时往日的木枪模型收进柜中,转而摆开了拂容带给他解闷的白玉棋盘。

   拂容养伤时陪他来过几局,只可惜这小纨绔先前唯爱花前月下浅斟低唱,对于棋艺可谓一窍不通,连着被教几日才摸着了些关窍。

   许久未见,不知他摸索得如何。墨方捻着棋子久未落下。


   仙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有位仙君让灵界一只狐妖钓住给吸了仙气了。

   自打碧苍王随了天外天行止神君隐避世外,仙灵二界合作共建,仙君天女同妖灵魔物相恋也不算稀奇,出了这样的事大家虽不乐见,倒也不意外。灵界因大战所伤元气仍未恢复,仙界为进一步展示合作诚意主动提出包揽此事,灵尊左右权衡点了头。

   天君寻思这事儿要处理也好处理,左右是个不重的逮捕活,没多大的危险,办好了也算一功,正好给小天孙添点服众的资本,于是这事儿便给派到了拂容君头上。

   拂容一下愁了,不知墨方在下界得等他几年。

   清醒着等和昏睡着等终究不同,他怕墨方活得无趣。

   或者说,“没在活着”。

   那便尽早完结此事,他好赴一场无约之约。

   据那仅吊着一口气的倒霉仙君的至交好友所说,他这友人近些时日最爱去灵界的桃叶渡。拂容别无线索,只得只身先行探查。

   桃叶渡是灵界地域环境比都城还要优越的地界,其距墟天渊甚远受瘴气所扰也轻稍许,也能养出些草木植被,多生兽型妖灵。灵界瘴气彻底清除时,桃叶渡便美得更加突出,花下看美人,有那么一只狐狸勾走仙君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拂容没空花下看美人。若放在从前,这里容貌出尘的他都要留情才算完,他好歹也算清新俊逸、飘逸宁人,又生一张辩才无碍、讨人欢心的嘴,赚得女孩子芳心暗许实在不是难事。桃叶渡不少孟浪妖,久闻拂容仙君花名也欲与之一度春宵,谁知凑上前去得到的却是一阵毫无情趣的盘问,顿时大失所望,暗自寻思这仙君莫不是有了位易醋的心上人,爱寻花问柳的性子都收了。

   拂容一路追下去,翻遍了整个桃叶渡才终于寻到一点仙术气息,他追踪术并不熟练,当即千里传音遣人相助。


   ……………………


   人间凛冬已至,一夜北风紧,小院外已经积了一层雪。拂容的仙力总是将墨方护得很好,外界气温浮动也只能极轻微地影响到院中。早些年拂容给他备了不少狐裘暖袍,说是和山外居民拿小物件换来的,今年墨方恢复得不错,竟也可常服过冬了。

   今日又是自顾自地下着一盘棋,墨方翻着自己闲时记录的棋谱,可还不待他定睛看清一字,巨大的声响便在他的耳边炸起,墨方猛然回头,追寻到的却是木头人炸开后在空中逸散的齑粉。同一时间,庭中那棵陪了墨方度过了人界数百年光阴的杜绝了老病的树在转瞬间落叶、断枝、枯朽、腐烂……

   拂容!

   墨方怀着未知的恐惧浑身颤动,衣物下隆起的筋肉不断抽搐着,他的心口像被什么压着填着箍着,紧到连气也不能吐。

   天地变色。

   一浪浑浊不堪的妖力裹挟着滔天怨怒向墨方排山倒海拍来。

   这是?!

   那一阵妖力狠狠砸到了禁制结界上,随着“咔擦”一声清晰而刺耳的脆响,被冷汗浸透的墨方眼睁睁看着那氤氲流荡着的光瞬间如碎镜崩裂,如蛛网般蔓延开细细密密令人颤栗的裂纹,碎片犹如雨点般洒落又融入到空气里去。

   黯紫色裹挟着一阵阴湿的笑声以极快的速度向墨方刺来,墨方近凡人之躯根本躲避不及。

   “墨方——!!!!”

   千钧之际拂容挥袖赶到,冷冽仙光炸开前侧,两力相冲搅动了惊砂坐飞,震碎了山河阒寂。

   拂容满身血污挡在墨方身前,他发冠早已歪在一边,一头直发乱如杂草受力随血迹斑斑的衣衫一同后飘。拂容脸冷得可怕,血珠从面上滑落粘在青筋暴起的肩颈,掐着诀的双手不知是因失血还是用力而泛白,整个人的视线都因气血上涌而愈发模糊。

   不够,不够,不够…

   拂容咬牙更勉强向灵魂深处进掘一层,更浓郁的仙力因盛怒在血液中泵开,结界碎裂得更加彻底,阳光在每一片碎片中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墨方却如坠冰窟。

   风雪瞬间席卷了小院,呼啸声不绝于耳。

   墨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痛恨自己现在的无力无能,却连这份痛恨本身都显得无用而多余。这时留给他的理性最优解乃是远离拂容使之无忧对阵,但要他这“已死”之人活着的这天地间唯剩这一个拂容君,离了他墨方又何须活着?

   拂容自知这一点,所以他勒令自己必须撑住。

   雪在拂容脚下积了一层,血丝丝缕缕滴落下去,染出触目惊心的红。

   撑住,撑住,撑……

   天旋地转般的炫目层层叠叠涌了上来,意识仿若漆黑夜里挣扎着搅动最后的波澜的一滩死水,拂容咬紧毫无血色的唇,竭尽全力遏制着那股晕厥感。

   在他彻底倒下去之前,一片熟悉又陌生的冷蓝色神光乍起,那暗沉浑秽的妖雾爆发出最后一声尖锐的嘶吼,旋即一切被涤荡得静水流深、浮沉落幕。

   来不及细思,墨方忙扑上前接住朽木般的拂容,颤着手将他湿漉漉沾在面上的碎发拨开。

   拂容被暗红血迹衬得面色惨白,他眼神迷离着看最像多年梦的真景象,视线像落在温和的晨光上。

   “没见过这样的你,

   好喜欢啊。”

   喧嚣的尘埃瞬间化作虚无。

   在他将拂容从血地中打横抱起时,墨方忽然真切意识到,人间已是冬天了。

TBC.

没想到这么平淡的日常可以获得这么多喜欢,我原以为这篇文没什么情节大家会觉得无聊呢

这样就最好啦,大家看得开心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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